年年重阳,今又重阳。明崇祯九年(丙子,公元1636年)农历九月十九日,50岁的大旅行家、地理学家、文学家徐霞客,刚在家乡江阴过完重阳节,就开启了他晚年西南壮游、旅居云南的“万里遐征”之旅。经过一年零8个月的长途跋涉后,他于崇祯十一年(戊寅,公元1638年)农历五月初十日那天从贵州亦资孔驿出发,经素有“滇黔锁钥”之称的入滇第一关——富源胜境关进入曲靖,正式开启他“奇遇胜游、多在其中”的滇游之旅。此后,他花了近4个月的时间在滇东大地上“穷源溯流”考察南盘江,期间“三进曲靖府、二至交水城”,在曲靖旅居考察近2个月,度过了一个欢快、惬意的戊寅重阳节,留下一段中华“游圣”徐霞客旅居曲靖考盘江、过重阳的历史佳话。当年八月底,徐霞客在贵州西南部的黄草坝(今兴义市)最终完成“询盘江曲折”的南盘江源流考察后“复去黔而入滇”,于九月初一日正式开启他的“三进曲靖府、两到罗平州”之旅。这一次,他计划取道曲靖东南部的亦佐县(今富源县南部)、罗平州东北部(今罗平县东北部)、南宁县(今麒麟区)等地再到交水(今沾益区),然后一路向北到沾益州(今宣威市)境内“并穷北盘源委”。初七日那天,他从时属陆凉州的今麒麟区东山镇马场村启程,一路跋涉三十里,当晚抵达四个月前就已途经路过的石堡村(今温泉社区)。这里有早已享誉全国的滇东名胜——石堡山(今石宝山)和石堡温泉(今麒麟温泉)。
当年五月入滇之初,他首次“憩足交水”时就“闻曲靖东南有石堡温泉胜”,“遂由海子西而南”,在曲沾坝子中坐船沿南盘江游览当时著名的滇东高原湖泊——曲靖交水海子,然后到交水海子南沿登岸考察石堡山并沐浴石堡温泉,是为一代“游圣”的“入滇第一浴”。当时的石堡温泉,给徐霞客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致令他去而复返,这次有了四个月后的再次来访。这次再来,在经历一个多月的黔西滇东泥泞之旅后,徐霞客想要再沐石堡温泉的愿望更加强烈。所以初八日一大早,他就“索酒而酌”,急忙再到石堡温泉沐浴泡澡。在游圣的眼中笔下,曲靖石堡温泉远远胜过他八月初在弥勒沐浴过的翠微温泉(今朋普小寨温泉),认为其“殊胜弥勒之太凉”。一番沐浴后,他和从游仆人顾行主仆二人在“碧天如濯、明旭晶然,腾翠微而出、洁波映其下”的好天气里,怀着“对之觉尘襟荡涤,如在冰壶玉鉴中”的好心情,赶往五月初就曾下榻旅居的珠江源头第一城——交水。途径曲靖府城(今曲靖老城区)时,他们先从南门进城并“饭于面肆”,大快朵颐地吃了一大碗当时就蜚声在外的曲靖特产——韭菜花拌面后,才出府城东门游城外的东山寺。此后,他们“循城而北”,一路“出演武场大道”,“过白石江”,经行十里抵达沾益新桥。十里不同天的滇东大地,深秋之际的天气更是阴晴不定。徐霞客在南边的石堡温泉沐浴时,还是“碧天如濯,明旭晶然”的好天气,等他一路向北行到沾益新桥时,却突然“殷雷轰然,大雨忽至”。一时“冰霰交作,回风涌之,扑人衣面,莫可掩蔽。”他们主仆二人无法行路,只好“避茅檐下”。
对于387年前那个深秋的沾益新桥而言,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一代“游圣”徐霞客曾避雨的屋檐。现在的新桥,虽然已没有了为路人遮风避雨的屋檐,但沾益区已将其列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并申报了徐霞客游线标志地。那座古老的石拱桥和新立的徐霞客雕像,还静静地屹立在原址,用她的古朴与沧桑,静默无声地诉说着“游圣”徐霞客曾经路过和经历的风雨。2025年6月,在徐霞客踏过新桥387年后的夏天,我们“跟着霞客游曲靖”一行人曾驱车到曲靖重走霞客路。6月7日晚,当我们站在新桥向着游圣的塑像挥手作别时,徐霞客那矫健的身姿仿佛刚从桥上走过,只在夕阳余晖里留下一道枯瘦的剪影。那一天,徐霞客主仆二人在新桥的屋檐下躲了很长时间的雨,直到雨过天晴后才继续向交水进发。再到交水,他们依然投宿四个月前就已下榻的旧邸——沾益乡绅龚起潜家。再到龚家,只见大门紧闭,徐霞客感到非常奇怪,叩开才知“方演剧于内也”。虽然他仅有这寥寥六字的一句话,并没有详细记录龚家大院内当日表演了什么剧目,但这却是关于云南特有剧种——滇剧的最早文献记载。因为实地的行走、考察和记录,《徐霞客游记》弥足珍贵的历史文献价值,就在千古游圣这如数家珍的字里行间里。当时,徐霞客因“足泥衣垢,不乐观优”,所以径直“入其后楼而憩焉。”
一觉醒来,就是崇祯十一年(戊寅,1638)的重阳节了。重阳本是古代文人士夫最为重视的节日。秋意正浓时节,他们或登高望远,或赏菊插萸,或吃酒谈玄,活动丰富多彩、情趣盎然,或诗兴大发而吟诗作赋,或秋思绵延而陡增乡愁。然而这个重阳节,人在旅途的徐霞客,因为此前“日日跻攀崇峻不少”,正如徐家私塾先生、《徐霞客游记》的首位整理者季会明所说,“若云登高作赋,不负芳辰,则霞客无日非重九矣。”当日天气又是“高风鼓寒”、阴冷异常,徐霞客“倦于行役”,索性“以登高之候而独作袁安僵卧之态”,直接宅在龚家“憩其楼不出”,“作数日游纪”而已。重阳不登高,那总得喝点菊花酒吧?龚起潜祖上是明王朝于成化年间安置到此的麓川土司恭项,从那时起,交水龚氏就和徐霞客家族的梧塍徐氏一样,世代耕读传家,是当地有名的望族。龚起潜虽不是嫡传的世袭土司,却也是知书达礼、饱读诗书、颇有学识的土著乡绅。徐霞客五月初到交水时,就与他结下了深厚友谊。这次再见,热情好客的龚起潜对这位江南来客更加殷勤绻绻。当晚,他见徐霞客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就头戴菊花、拎着酒壶来陪他喝酒聊天过重阳。那晚,因为龚起潜的热情好客,徐霞客喝了很多菊花酒。他们聊得很投缘,最后“不觉陶然而卧。”“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早于徐霞客800多年的大唐边塞诗人岑参,曾慨叹身在边关“无人送酒”。
现在,离乡万里之遥的大明“游圣”徐霞客,因为交水主人的“携菊具酌”和“其情甚笃”,不仅没有岑参那样凄冷的感慨,甚至没有点滴的秋思与乡愁。他旅居在滇南迤东的曲靖小城交水,着实欢度了一个酣畅淋漓的戊寅重阳节。然而,心情是欢娱的,后果却是严重的。正是因为这次“携菊具酌”的“重阳乐谈”,让徐霞客这个“欲尽绘天下名山胜水为通志”的地理学家,在其科考名篇《盘江考》中得出了北盘江源于嵩明州(今嵩明县)杨林海子(即嘉丽泽)的错误结论,这是他旅行科考生涯中关于江河源流考察的一个重大失误和遗憾。重阳佳节意休休,与客携壶共上楼。满目山河增感慨,一时风景寄遨游。九月再到交水,徐霞客原本的计划是“欲从沾益并穷北盘源委”的。但因重阳当天交水主人龚起潜“携菊具酌”时,在他面前高谈阔论、详细介绍北盘江的源流问题,告诉他北盘江发源于嵩明杨林海子,“出果子园为车洪江”,再下游则是沾益州(今宣威市)的可渡河。早就急于“迤西之行”的徐霞客,知道龚起潜颇有些见识,见他“谈之甚晰,皆凿凿可据”,因此误信其说,决定改变计划,“遂图返辕,由寻甸趋省城焉。”其实,车洪江即今牛栏江,流经今宣威市境后并不与可渡河相汇,而是转向北流注入金沙江。后来,徐霞客经马龙到寻甸后,又曾在七星桥上向当地人打听到车洪江“出东川、下马湖”的正确结论,他却因为重阳之夜“凿凿可据”的“起潜之指示”,且他随身携带的《大明一统志》和在寻甸找到的《寻甸府志》也都记载车洪江“入沾益”。
于是,他更愿意相信龚起潜的错误说法,反而认为寻甸当地人的正确说法是“土人之臆度”,最终得出嵩明嘉丽泽是北盘江源头,流经寻甸、沾益的车洪江(今牛栏江)是北盘江上游的错误结论,留下了他作为专业地理学家却未能实地考察北盘江源流的重大遗憾。设想一下,如果重阳当晚没有龚起潜“携菊具酌”的侃侃而谈,那么徐霞客将会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向北到今宣威市境内亲自实地溯流考察北盘江上游的革香河与可渡河,然后再从时属四川的乌蒙府(今昭通市)、东川府(今会泽县)等地向南到寻甸,一路溯流考察时称车洪江的牛栏江,他就会发现寻甸当地人的说法并非“土人之臆度”,车洪江的流向的确是“下马湖”而非“入沾益”,与可渡河并不相汇,也不是同一条河流,他也就不会在《盘江考》中得出关于北盘江源流的错误结论了。然而,历史不容假设。遗憾和圆满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谬误和真相也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因为这次龚起潜“携菊具酌”“凿凿可据”的“重阳乐谈”,不仅让徐霞客与北盘江源失之交臂,还让他坚信金沙江在滇东北的重要支流——车洪江(今牛栏江)是北盘江上游的可渡河,这是他山川地理考察的重大遗憾和失误,更是珠江源头第一城——曲靖和珠江上游北源——宣威段北盘江的重大遗憾,也是中国传统地理学的重大遗憾。惜哉!虽然留下了重大遗憾,但再次旅居曲靖的徐霞客,在热情好客的交水乡绅龚起潜的殷勤招待下,着实过了一个快乐、充实、惬意的重阳节,以至他自己都情不自禁地写到:“主人情谊甚笃,厌其酒脯焉”。
龚起潜对徐霞客的热情接待和毫无保留的畅谈言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曲靖人民自古以来热情好客、真诚质朴的优良传统。如今的曲靖,之所以成为最深受外来旅居客欢迎和好评的避暑消夏胜地,可谓其来有自,从“史上第一旅行博主”、旅居云南第一人的徐霞客的《游记》中就可以找到准确的答案和生动的案例。昨日登高罢,今朝更举觞。387年后的乙巳重阳节又要来临了。不知在天上的徐霞客,再次想起他晚年“万里遐征”途中滇游云南、旅居曲靖时所度过的那个戊寅重阳节,会有什么样的心境和感受?我想,因为有热情好客的曲靖人民、有曲径通幽的山水风光和丰富多彩、源远流长、底蕴深厚的爨乡人文风情,他一定依然还是“陶然而醉”、欣喜交集的。如果人生还能重来,但愿他“再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再次到曲靖旅居时,能够“再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编辑:区治甫
作者:汪 冲



